《中庸》肯定是有問題的。
但絕對不至於‘麵目全非’。
崔峴當然是誇大其詞,故意這麼說的。
作為一個現代人,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,悉知四書五經的各種錯誤、漏洞。
但‘辯經’一事,單純的‘對錯’是說不明白的。
正如東萊先生所言:辯經台上,那些人嘴皮子一個比一個利索,死的都能說成活的。
所以,對錯不重要!
重要的是,你得堅定自己的信念,說服對方,忽悠住對方,戰勝對方!
崔峴放完大招後,看向自家老師。
裴崇青、吳夫子等人,也都看向東萊先生,臉色蒼白,神情急迫。
《中庸》怎麼可能是假的呢!
何其荒謬!
可崔峴的論點、論據都非常充足,他們一時間,都想不到該如何辯駁。
由此便能看出,文壇圈,和科舉圈,是兩個不同的圈子。
科舉圈不管彆的,悶頭學,悶頭考,上岸就行!
而文壇圈,要辯證,要考據,要提出質疑,要時常引經據典辯論,耍嘴皮子功夫。
這也是為什麼自古以來,很少有人能在文壇、官場同時取得巨大成功的原因。
而崔峴,即將走的,就是‘士林官場雙修’的路子!
所以。
他今日試探性的選擇向老師發難,是打算探一探現在大梁王朝的文壇圈,究竟是個什麼水準。
這關乎到他日後,去開封高台辯經,要使用什麼策略。
迎著眾人的目光,東萊先生並不慌張。
他看向崔峴,笑嗬嗬道:“聖人述道,豈會隻拘泥文字多寡?《尚書·堯典》有雲:協和萬邦。”
“車同軌,乃象喻政令歸中,而非指器物!孔子刪《詩》《書》以立教化,漢儒輯錄《中庸》正承此誌——刪繁就簡,存其大義,何偽之有啊?”
聽到這個回答。
吳夫子、裴崇青等人恍然大悟,狠狠鬆了口氣。
刺激,太刺激了!
要是真被論證為《中庸》是假的,那他們都不用學了,直接回家吧!
聽到老師這個回答,崔峴揚了揚眉。
其實,他是在以曆史實證的角度,去提出質疑。
但東萊先生避開了這個角度。
選擇用神話聖人,引《尚書》《論語·述而》來作為反駁。
崔峴懂了。
其實古人也發現了,四書五經中存在問題。但是他們被教化,必須以這些‘教科書’為原則。
所以,他們要想儘辦法,來為這些錯誤狡辯。
說白了,這個世界缺一個‘朱熹’,來給四書五經做出新的注解。
當然咱們還得謹記:世界是一個巨大的草台班子。
就算強如朱熹,注解的時候,也存在一些亂七八糟的錯誤漏洞。
但沒關係!
作為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崔峴,來日去高台辯經,整理百家學說後,自會給這個世界,帶來一些震撼!
重新為他們編著、注解四書五經!
但現在,還早。
他還得積累學識,和經驗。
迎著東萊先生、和眾人的注視。
崔峴略作思索後,繼續質疑道:“雲夢秦簡《工律》載車同軌為始皇詔令,戰國楚墓車馬坑軌距離,與秦製相差甚遠。若子思真言車同軌,豈非時空錯亂?”
“此與《禮記·月令》天象不符周曆同理,皆證漢儒整合先秦文獻時,存在雜糅、胡編亂造之嫌!”
聽到崔峴這話。
剛才狠狠鬆了口氣的吳夫子等人,又瞬間開始懷疑人生了。
這……似乎聽起來很合理啊?
難不成《中庸》真的是假的?
東萊先生屬於‘老辯證’了。
聽到徒弟這話,他並不作答,而是反問道:“戰國楚墓車馬坑軌距離,與秦製,有何區彆?”
崔峴道:“戰國楚墓車馬坑軌距離39寸,秦製54寸。”
這次輪到東萊先生:???
不是,我請問呢?
眾人齊齊期待看向東萊先生。
本來十分淡然的周雍,頓時繃緊了神經。
大意了!
徒弟不僅是個天才,還是個‘考據黨’!
眾所周知,考據黨最難搞,哪怕是以前高台辯經的時候,周雍都最怕這樣的對手。
這次他明顯謹慎很多,思索後說道:“《易》曰:形而上者謂之道。車同軌非言車轍,乃喻禮樂法度一統!”
“周公製禮時未行秦製,然《詩》雲: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豈非王道一統之先聲?聖賢立言在明天理,豈囿考工記!”
這就是以微言大義的角度,來壓製崔峴的考據。
若是在現代,這就是胡扯。
可這是在古代,禮法大於天呐!
這番話,讓吳夫子、裴崇青、崔仲淵、崔伯山等人,又找回了崩潰的道心。
聽我說,謝謝你!
還好有你,讓我確定《中庸》是真滴!
但崔峴隻用一句話反問,便讓他們齊齊再次道心破碎:“若車同軌僅為象征,何以《中庸》緊接非天子不製度?”
轟!
此話,讓諸位讀書人如五雷轟頂,呆愣當場。
尤其是吳夫子,裴崇青兩位年長的讀書人,震撼的看向崔峴,隻覺得頭皮發麻。
九歲,此子才九歲啊!
為何竟然能問出這般振聾發聵的問題!
他倆甚至都不敢再聽下去了。
好怕道心當場破碎!
東萊先生也愣愣看向小徒弟,滿心震撼。
老先生不知道,自己的徒弟擁有一個現代的靈魂。
所以,他是真的被崔峴這種思維模式給震撼到了。
此前高台辯經上千場,他都沒有經曆過這種超前、又犀利的辯經質問!
好在。
東萊先生經驗堪稱無敵,他穩住心神,道:“三代不同禮而王,五霸不同法而霸!《孟子》言:定於一,荀子雲:一天下。豈待秦政方悟?”
“置車同軌於非天子不製度後,正顯聖人立法垂憲之思:政令可因時而變,然致中和,天地位焉之道永恒!”
隻能說,不愧是大梁王朝當代文壇領袖,士林第一名儒。
他竟然還掌握倫理實踐思維!
而這番話,上升到的高度,已經到了無可辯駁的地步。
當然其實崔峴是可以辯駁的。
但那是作為現代人的思維,但凡說出來,贏是能贏,可那就是大不敬啊!
因此。
思索良久後,崔峴朝著東萊先生一鞠躬:“學生受教。”
這便是認輸的意思。
東萊先生笑眯眯頷首,儘顯師長風範。
可心中卻在大聲咆哮:我的徒弟怎麼能優秀的這般可怕!以這樣的情況來看,我假以時日,該不會天天輸給徒弟吧?
老天!
你究竟是什麼級彆的妖孽啊!
為師壓力好大!
要不然……以後我也每天繼續學習吧!不然到時候輸給徒弟,該多丟臉呐!
有些人看似表麵笑嗬嗬,其實背地裡已經開始哭了。
裴老夫人、高千戶等家長,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,但也大概了解到,峴哥兒真的很厲害。
再加上有東萊先生這個大儒在。
所以讓裴堅、高奇等人從裴氏族學退學,來到崔家學習,應該是個好事兒。
但對於吳夫子、裴崇青等懂行的讀書人來說,這場辯論,簡直就是頂級震撼!
道心在破碎、和縫補的邊緣,極限拉扯。
不是他們沒見過世麵。
而是剛才那場看似簡單的辯論,縱觀整個大梁王朝,都找不出同等水平的了!
東萊先生畢竟是文壇領袖,實力強橫理所當然。
可峴哥兒才九歲啊!
這合理嗎?
等四五年後,到開封辯經的時候,那些人,真的不會被峴哥兒給虐到崩潰嗎?
有那麼一瞬間,吳夫子甚至覺得,自己聽完這一場辯經,產生了很多朦朧的明悟。
那是思想,和思維模式的升華!
原來,還可以用這樣的方式,打開四書五經?
學到了!
要不是還得去裴氏族學授課,吳夫子都恨不得自己也在崔家上課學習了!
每日聽這種級彆的辯經,就算是隻豬,也能有所感悟啊!
而裴崇青老爺子,則是在聽完崔峴、東萊先生這場辯論後,徹底激動了,服氣了,振奮了!
他看著崔家滿院子的振奮標語,找到崔峴,期期艾艾問道:“峴哥兒,祖父能不能跟著你們一起上課啊!祖父有種直覺,若是聽幾年你和東萊先生辯經,說不定,也能中進士。”
“祖父才50歲,也正是拚搏的好年紀呢!”
聽聞這話的裴堅:???
我要跟我祖父做同窗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