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此同時，也是這個夜晚，也有人下定了決心。
郭光看著麵前這個小廟，當真是感到有點心虛……
這個地方，當然還談不上是所謂完全的皇家廟，但也還是太簡陋了一點。
就在一個大一點的島嶼上，看不出太多的特彆，一道山脈起伏，也看不出多峻峭，第一眼看過去就沒有感到有醒目的特點，在山腰的位置，一座小廟靜靜掩映在林木與山石之間……
“平時還是缺少關懷啊……”
郭光嘀咕一聲，隨即邁步靠近……
雖則在實質上，他是管不到鏡花園裡的道與佛的，那是出家人，他們這些在世俗中的所謂權力者也不能乾預人家的修行，還有生活……
當然，對於帝陵觀和皇家廟的出家人來說，所謂修行，一般也是生活，倒是跟外邊的道觀和寺廟差不了太多……
可能還要更純粹一點，因為他們那些人跟世俗的牽扯要更小一點……
但這一點也不完全對，就生活上，是這樣，完全沒有世俗生活的煩擾，因為這裡遠離世俗生活，遠離人類社會……
可就大的方麵而言，就曆史的宏觀來看，這些人的手，可是伸得長……
不過，又說回來，畢竟名義上，他們這些被這鏡花園滿眼所見的妖精和幽靈稱之為貴人的人，對這些和尚道士有一點，有那麼一點親切的責任，類似在在以前那個時代的父母官類似的情懷和責任……
至少，對道觀和寺廟的修繕，負有責任！
這一點，可能那些孤傲的出家人是願意承認的吧？
站在小寺廟的門外，回身凝望，掃向視野範圍內的遠景……
不過拳掌大的島嶼，像一粒被神佛遺落的念珠，孤懸在鉛灰色的海天之間，整個天地，除了天上的繁星外，就隻有身邊寺廟內的一盞燈火。
在這樣的一個夜晚，尤其顯得人跡罕至……
怎麼皇家廟，嗯，是那位皇家廟的高人所靜修的寺廟是這般模樣？
他現在也已經有所了解，在鏡花園裡的所謂帝陵觀和皇家廟，其實隻是一個名稱，並沒有哪個寺廟和道觀，就叫皇家廟和帝陵觀……
有的是一些稍顯孤零零的小道觀和小寺廟……
似乎，不管是道士跟和尚，都並不群居？
一個個散落在這片海洋上……
反正這個地方，就是不缺地，可以隨便占地方……
這當然是一個有些無聊的想法，但內在的邏輯，有那麼點說服力的邏輯，可能正是落在那個老和尚嘴上的，這裡的出家人，都是些外邊的棄徒，從外邊跑到了鏡花園，很難就能抱成一團……
島緣嶙峋的礁石早已被鹹霧蝕成千瘡百孔的骸骨，而那座寺，山上的這座小寺廟，不過是三楹歪斜的灰牆，瓦頂坍了一半，露出朽黑的梁木，如一根根刺向蒼穹的斷指。
郭光轉過身，邁步跨進門檻……
門檻內供著一尊無頭石佛，脖頸斷麵爬滿壁虎，可能是一大家子，好十多條擠在一處，此時正趴著睡覺，見到有動靜傳來，有人進來，也隻是兩三條體型較大的壁虎抬起頭，看了幾眼，就耷拉著腦袋繼續趴著……
並不怕人啊！
可能是見的人太少……
郭光心底裡感慨，這樣的環境，當然談不上嚇人，就是這麼一副破敗的模樣，讓人覺得很有感慨，這些從外邊進來的修行者，要下決心走進這裡，可能是下了決心的……
可能也是不大知道鏡花園裡佛道的狀況……
郭光一想到日後他很有可能，就在這樣一座小廟裡，一盞青燈一個斷頭佛，頓感前途晦暗……
老和尚建議他如果真的拋棄世俗身份在鏡花園出家，最好還是進入帝陵觀……
可他現在見了寺廟的這個模樣，對帝陵觀也不抱更好的幻想……
不過，如果真的被卷入漩渦中在即將被撕扯得粉碎，還能跑進來當一個道士，那就是一個第二世的福祉啊……
跟真正的第二世當然不一樣，不能相提並論，可留得一條命，即便隻能在青燈古佛與黃卷相伴，那也是一個極好的結局了……
掌心卻托著一盞青銅燈，燈芯早已磨滅，燈油結成渾濁的琥珀，裹住一隻振翅欲逃的蜉蝣……
但有燈火在這琥珀中燃起……
這朵在屋中無風也能飄忽的火光，是眼前能見到的唯一的光源了……
他剛才的一刹那意識到，在他抬腳跨進門檻之時，這個天地徹底暗淡下來了，唯有高天上的繁星點點……
後牆的裂縫間卡著一串貝殼穿成的風鈴，喑啞的撞擊聲像沙彌啜泣，簷角垂落的符紙早被海風撕成絮狀，朱砂咒文洇成血淚般的汙痕，唯有其中一張殘符死死黏在梁上，每當暮色沉降，符上便浮出熒藍的“鎮”字，倒映在漆黑的海麵，如同一隻窺探深淵的獨眼。
郭光看著那張紙符，他感覺到，有一種被注視的感覺……
他有預感，廟裡的主人，注意到他來了……
已經注意到他的到來！
“阿彌陀佛……”
郭光在此止步，這是前殿，再上前，那就是有失禮數了，沒多久，他就聽到了一聲稚嫩的嗓音口宣佛號。
就看到了一個小和尚，一個小小的和尚在轉角的地方鑽出，一個小小的身影……
灰色的僧袍，袒胸露乳，挺著個大肚子，模樣跟一般的小娃娃有些許差異，可那份稚嫩是真實的，不是表象，也不是特殊手段，真的是一個年紀很小很小的小和尚……
隻是這個形象，有點人到中年的一些特征，像是一個中年的和尚……
那個大肚子！
那個挺著的大肚子！
但絕無中年人的市儈意蘊，在形象上也絕無猥瑣，反而更顯年幼的天真爛漫，自然就越發引起人的喜愛……
不過郭光注意到，在第一時間注意到，小和尚頭頂上的那幾個戒疤！
九個！
這是佛教最多的戒疤數量，也是最高的等級……
有兩個意味，一是輩分高，二是持戒最嚴！
看這個小和尚的年紀即便就是拜那位老和尚為師，就輩分而言，可能都不一定是最高的，那就是，這個小和尚，在這個年紀，就已經持戒最嚴了？
郭光稍稍一驚，而後又覺得理所當然……
可不是，如果隻是一個一般孩童，他今天晚上也不會登上門來討教了……
非常人行非常事……
反過來，就是現在的，行非常事者，非常人也……
“施主，你這是？”
小和尚微微驚詫，手上卻是一點都沒耽誤，雙手合十，當即就是微微彎身一禮。
“阿彌陀佛……”
跟所有的和尚一樣，習慣性的跟著一句佛號。
“小師傅，我是來貴寺聽經的……”
郭光本想寒暄一下，可一來時間稍顯緊張，二是他剛才有感觸，心境一下子不由得有些沉寂，三來，最重要的是這位小和尚應當是非一般人，會了解他的來意的，故而也就不兜兜轉轉了……
郭光即便是到現在，與老和尚的相遇已經過去幾天了，可心境依舊低沉，且時常起起伏伏，難以自控……
很容易就觸景生情，繼而聯想到自身，進而沉緬在空寂之中……
就像這夜色一樣，又黑又冷……
冷得讓人軀體打顫，可還好，天上還有星星，也不是一點光亮都沒有……
“啊……”
小和尚始料未及，那眉頭皺起的一點點疑惑，霎時消解，而後整張臉的表情再也繃不住……
眼眶滋潤，淚痕劃過臉頰，兩顆豆大的淚珠掉落……
“老和尚，已經圓寂了嗎？”
“已經死了啊！”
小和尚情緒失控，悲呼一聲，難以自已……
郭光見此情景，也是同樣有感觸，心中的晦暗更深，他沒有說話，隻是靜靜等待，靜靜站立，相對無言……
“郭施主，你請吧……”
這個袒胸露乳挺著個大肚子的小和尚，果然是非常人，在一刹那的情緒崩潰之後，很快就鎮定下來，再度雙手合十，對著離門檻不遠的郭光微微一拜，神色恢複了那種在這個年紀特有的純真純善，還有不屬於這個年紀的老成穩重……
就好像，在拜著一尊大佛……
而郭光也是高大……
郭光卻不是滋味，身體受本能驅使，微微向旁邊側過，不願意受小和尚的這一禮。
郭光見小和尚這聰明伶俐的勁兒，明白這小和尚應該在這一瞬間應該都明白了整個事的七七八八了，可能就是老和尚在之前就安排下來好的，如果有人上門聽經，那應該就是到了觸及那個最關鍵的時刻了，那時刻過去，事情了結……
老和尚也就死了……
老和尚圓寂了，小和尚就要念誦大悲咒……
這個地方，他如果不是憑著老和尚在他身上留著的一絲氣機，他都不能在這麼短短的兩三天內找到地方……
這個地方不隱秘，也沒有遮掩，但這裡是鏡花園的深層海域，隻要不是那些大島嶼，島嶼是會移動的，速度不快，而日夜都不停，那幾乎是沒有一個長久的位置，特彆是小島嶼，在這片深海中隨處遊弋，那可以說，都算得上地處偏僻……
現在人找上門來，提及老和尚說的聽經，那幾乎沒有彆的可能了……
側著身子的郭光，心有感觸，隨即目光再側移，望向門檻外的天際……
夜已經深了……
好像是一瞬間的事……
子夜時分，會有白鷺單足立在殘破的飛簷上，羽毛比星光更冷，它凝視著小寺廟，凝視著一片汪洋，凝視著高天閃爍，直到某顆星辰墜落在東邊的礁盤，鷺鳥才倏然振翅，化成一縷輕煙……
夜已深！